直到天色垂暮,柳塘方才醒来,张目看看房中的人,想想早晨的事,再看看桌上的钟,知道已经睡了五点多钟,想到这半天里,是否有人回来,我怎一直昏睡不醒,连她们也全没醒着,难道没信儿?想着不由发急,朦胧中大声喊叫道:“你们怎全睡了,天都快黑,可有人来没有。”太太和璞玉都被惊醒,太太翻身爬起,揉着眼问什么。璞玉因斜身睡着,腰肋都疼得难过,呻吟着说不出话。柳塘方问太太几时睡着,可曾有事?太太还在昏沉中,不解他所询何事,只自发怔。这时候听窗外有人叫老爷您醒了。柳塘听是宝山,忙问你干什么,这半天可有人来?宝山道:“没人来,外面是平定了,人们却还不敢出门,街上大兵很多,还有便衣拿枪的,看着那面生可怕。再说也还没出安民告示呢。”柳塘愕然道:“怎么怎么,难道不是原来的军队了,你曾出去看啦。”宝山道:“饭后我曾出门去看,只到了巷口,看见对过儿会馆门外,站着五六个兵,都不是原来的样儿。帽子是大檐的,胳膊上缠着白布,上面写着字,我可没看清写的什么,反正全不和王督军队伍一样。咱们巷里,不是住着个当巡长的,我去找他打听,他正躲在家里,也知不甚清。据说王督军在夜里跑了,现在本地已经换了派儿,可还不知换的是谁。从早晨就不打了,只各处搜查王督军的人。他看见许多车辆,装着人从街上过,必是捉去的。”柳塘听了,心中立觉冰凉。知道王督军已然倒了,自己对于这虚花富贵,虽不理会,但对王督军却颇有知己之感,听他突然失脚,心中不胜怅惘。太太却比柳塘更是难过,恍如花子拾得黄金,转眼忽变废铁,直急得周身发软,头脑发昏,只叫哎哟。但还不肯死心,仍颤声问道:“你听得信儿可准么?那巡长的话靠得住么?”又向柳塘道:“若是换了派儿,咱们的知县还可以做么,我想换了谁,天津也得有知县。”柳塘白了她一眼道:“你不用想,有知县也是别人,什么时候,你还惦记做官。”说着见璞玉痛泪横流,通身抖战,满面怆惶,似乎忍着悲痛不哭出来。知道她不但为着王督军失足,挂念警予,并且由宝山所说街上满车被捉的人,更念及警予的安危。就向她说道:“你不用揪心,警予是文官,只穿着便服,绝不会被捉去的,我想他必是跟王督军走了。要不然就是在什么地方躲着。你若不放心,明天稍为安静,我出去打听,即便警予真被捉去,也有办法。反正不管哪一派,也必然联络地方绅士,我可以邀出人来,联名保他。不过这是万没有的事,我只是说下了搁着。”璞玉悲声道:“我便不放心,有什么用,现在倚仗您了。”柳塘道:“我当然义不容辞,现在可以许你,我早晚准交还个活蹦乱跳的警予,跟你团圆。”璞玉听着,知道他是给自己解心宽,联想到自己不该给他添烦,就力忍悲怀,拭泪说道:“是啊,我想他,也不会有什么,再等两天看,他若到了外面,总可以有信来,若没有信,你再出去打听。现在玉枝怎还不回来呢?外面既安静了,我们女子出去绝没危险,还是我去找她一趟吧。”柳塘道:“我想开了,事到如今,就算福祸已定,不管她藏在老绅董那里,还是截在别处,若是平安,就已经平安了。她不回来,必有不能回来的原故,终久咱们能够明白。若是有了意外,也已就是已就了,无论谁去找她,都是徒劳,不如等着。”璞玉还要前去,又说了许多话,无奈柳塘仍执意不肯,也只得罢了。于是房中亮起了灯。大家无精打采的坐了一会儿,吃过了一顿不知滋味的晚饭,接着又等候起来。这一夜比昨夜更难消遣。昨夜还有话可说,有急可着,有怕可害,有泪可掉,而且有枪可听,有火光可看。这一夜火是熄了,枪声是没有了,人心在剧烈刺激以后,而变成麻木了。开心的话,自然没的可说。悲哀的话,也都已说过了,而且谁也恐怕勾起别人心绪,不愿重提。于是只剩下枯坐发呆,外面又寂静得令人可怕。好似全城都在屏息,连睡着的也不敢打鼾。偶然听到远处火车笛声,已觉脊背发冷。还有偶然远处一两声犬吠,大有深巷寒天,犬吠声如豹的意味。其实天并不寒,只是听着使人心里发冷,好像外面正在数九天寒,朔风怒吼似的,不由得瑟缩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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